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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瓶邪】祝愿(完)

茕弗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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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上)今宵好大雪


(中)白鸟飞进湖心




(下)应似飞鸿踏雪泥




我知道有一种哀愁,闻起来像冬季潮圌湿的铁栅栏。我到郊外扫墓,一捧花留在墓园里,我出走远远,偶然回头,那扇沉重的铁门已被关上:是在那一刻闻到的,我煤气灶边的童年,我父亲生锈的一生。


偶尔也萦绕鼻头的,是流出的鲜血。


当地痞是很需要厚脸皮的。街边无赖的交流法:不听问询,不听求和,以暴制暴。吴邪问他们:“这是干什么?”他们道:“打你。”


街边无赖的战斗圌法:人海战术,虚张声势,拨刘海,用鼻子笑:“贱——”已被张小哥平踢出去。吴邪喝彩:“好腿法!”旁人气得拿棍敲他。吴邪用背包左挡右挡,一边问张小哥:“我手法……如何!”


人不搭理他。


吴邪又追问一句。那小哥才简洁道:“瞎比划。”于是吴邪红了脸,七窍生烟。妈妈后来知道,他俩晚间无聊,看了许多黑圌帮电影录像。无限赞扬冒险和力量的影片,专程给少年的、虚假而刺圌激的毒药,吴邪即使认清它,也不免受到蛊惑:看电影罢了,做个白日梦!


真实却血淋淋。吴邪看着自己手臂上,一道忽如其来的刀伤,血珠子三五滴,像红鞭炮,噼啪在他脑海炸开。他懵懵懂懂问:“我受伤了?”


他不谙世事的十八岁。妈妈在垃圌圾车后,又担心又好乐,笑出一个鼻涕泡。


吴邪也被推到垃圌圾车后来。恍惚张小哥说了一个字:“跑。”吴邪拉起妈妈就跑,跑出几百米,将她藏在一人高的大铁皮垃圌圾桶后,妈妈抱怨:“又是这种!太臭了!这暗巷是垃圌圾车路线……”吴邪已经语无伦次:“你捂紧鼻子,要是怕熏着宝宝,你就抱住肚子!”“这是什么傻办法?”“我得去帮小哥了,我真怕他受伤,你、林姐你一定躲好!”拔腿往回跑。


妈妈从垃圌圾桶后探头看,融雪路上几串凌圌乱足迹。楼间巷有穿堂风,吴邪的背影在风中打旋。


他很快被吹回来了。棍风无眼。


“兄弟你有话好好说!这是做什么?”抱头跑回来。那位拿棍的流氓追赶他:“打你打她!”


吴邪踉跄绊倒,挣扎回身:“你不讲道理!”手中抓把残雪,劈头盖脸扔去,趁人眯眼时,一把夺过棍子甩到远处。咣当咣当,一阵沉默,对方傻愣半晌,猛抓圌住吴邪的领口,“你老母——”将他拎起,“搵死——”拳头往下。


被人扼住了手腕。


有那样一瞬,吴邪被张小哥拨到身后,愣住动弹不得。可他的脸上奇异地,渐渐浮现笑容,浮现一种期期艾艾、欲言又止的欢欣。妈妈圌的心脏瞬间飘满毛毛雨,她电话亭里的十几岁,亭外雨水让灯光也淋漓,她男友撑伞走近她,她一步跃入伞下,跃入他怀里。她的脸上就是这般笑容。


“你来接我了。”雨中她终于说。


一阵枪声打皱她梦里的水洼,再一看,围攻的人已被吓得七零八落。她瑟缩瘫坐在垃圌圾桶后,吴邪扶她起来:“枪响是录音,我和小哥看电影时,我觉得帅气,便录制下来。”他关闭随身听,握起张小哥的手,将他染血的手指,拉来自己大衣旁,低头为他擦拭。


雪珠凝在他们指腹。


吴邪脸上,柔和得一触即破,似乎只抬头,即会有一湖潮水涌圌出。也许会哭,小小男儿未经风浪而害怕、紧张和担忧。不过他比妈妈所想的更坚强。总之他是如释重负地笑了,向静岳般的对方,“小哥,真的谢谢你。”


张君这座高山,不说话,仅反手握住吴邪,变作他沉静宽慰的大地。


山水有相逢。妈妈领着他们回家,一路望着天尽头云袅袅,思索这个不平静的午后。很快她朝他们道歉:“我猜也许是冲我而来。真对不住,实话说,我的男友,不务正业,正是街上……街上那群混世魔王之中一个。风生水起当了地头蛇,土皇帝是非多,也许他的对头找人来打我。”


吴邪沉思:“竟真有电影似的情节。”妈妈气笑,敲打他手臂。吴邪惨叫一声:“伤口!”






诊所里阴风阵阵,吴邪自以为细不可察,往张小哥身边挪一毫,再挪一毫。僵尸般满脸皱纹的老医师,给他包扎,这一下生气:“你再躲!”吴邪一抖。他苦着脸同小哥耳语:“我只有小时候,和朋友爬墙,摔下来,流过这么多血。”


张小哥垂头看着绷带,认真聆听。


他继续唠叨:“我三叔以前抱我,也不小心将我磕到门上。门都给磕瘪了。”妈妈笑了,想过去揉揉他头。张小哥近水楼台,捷足先登,先伸出手。


就那么一点距离,吴邪仿佛已屏住呼吸,等待他的温柔笼罩。


但张小哥又放回了手。


诊所里午睡,老医师在外间配药,他二人还在讨论。


“小哥,你身手真好,你从小练武吗?”“嗯。”


“以后你去杭州玩,也教我好吗?我现在手臂疼。对了,是绝不外传的功夫吗?”“……是。”


“可惜!你说林姐夫是不是个大枭雄?”“不是。”


“你怎么知道?”“猜的。”


妈妈一边听着,一边闭眼做梦。她梦中的颁奖礼,这一场荒唐的架,胜利者是张小哥,奖圌品是吴邪。未曾出现的男友也是胜利者,赢得她的心,但就那样一瞬间,她的心再度颤动,而后永远寂寞。男友是她暴躁、粗糙、冲动的敌人,也是她年轻时的恋人。现在她决定开除他的恋人职位。


牵挂斩了千百刀,有一丝最韧,如论如何断不掉。其名叫“忘不了”。冷风把她吹醒。她说:“就是个混子,一向不顾及我。我因此掉过一次小孩,那年我十九来二十岁。”


沉默是诊所门外凝固的风铃。


她找话题,问吴邪:“如果是你,你喜欢一个身世背景复杂的人,如何?”


吴邪问:“多复杂?”


妈妈说:“比如,比如……对方有个亲戚,长得好似你,非常神秘。”张小哥指尖一动。


吴邪笑了:“怎么,发现我们是三代内兄弟……兄妹?”他脸一下滚烫。


妈妈追问:“怎么办?”


吴邪沉思良久:“我不知道。遇见了才知道,也许放弃了,也许愿意付出一生。此时我哪能知道?”


张小哥背着吴邪回家。吴邪脸上愈发红:“我又不是腿受伤。”


妈妈帮劝:“你再滑一次,还要不要手臂?”


路上还顺道去了冲印店。吴邪拍的湖,拍的山和海,一枝花树和一位张君,是眺望海上雾的侧影。其余都正常,仅他俩的合照,被妈妈弄砸:只拍进下半张脸。妈妈一再道歉。吴邪越过张小哥肩头看照片,嗤嗤笑起来:“没事,我回去为我们画上头发。小哥你要什么发型?我最擅长画秃头。”


小哥护住他的手臂:“别摔。”


“秃头高手张大侠。”吴邪轻轻摸了摸圌他的头发。两人触电般停滞。此时夕照镀他手掌,张小哥握住他手,拉回肩上,又说一遍:“别摔。”


手没有放开。


妈妈跟在旁笑了又笑。从前从前,一个冬雨夜,和恋人的肢体相绕使整个海岛飞往春天。她以为那就是通往幸福的飓风隧道。忘不了。那夜里她成年了,然后命运开始陈列那些毫无新意的忧愁:伤心、背离、孤苦、贫穷与疾病。


她想,吴邪也即将成年,望他不会遇到过多苦难。当然是会有的,如果约好杭州再见,如果他们顺理成章,成为同性的恋人……妈妈说,以自己的贫乏经验,她难以想象别的苦难。


受伤疼痛,生命危险,漫长的别离——会有吗?


祝愿他们没有。也许神一如从前,总听不见她的祈祷。但她已极尽虔诚。


惨淡的预感留给自己。楼外的路灯善意地坏了,灯下晦暗,躺着一个人。被开膛破肚的人。


妈妈镇定地往前走,停在几步外,回头道:“别看。”但吴邪已看见。他僵在人背上,睁大的眼睛,被张小哥伸手捂住。他说:“吴邪,别看。”


他又说:“吴邪。”


一遍一遍:“吴邪。”


最后说:“我在这里。”


妈妈继续往前,护着腹部跪下,摸了摸这人的脸,伤疤纵横交错,也不是很难看……真的不难看,她刚刚失业的恋人啊。她把他外翻的喉管往回推了推,没能推进去。她只好将他斜刺出的肩骨盖住。真的不难看。妈妈抱着爸爸的尸体,让他头颅倚在自己腿上。忘不了雨中撑伞的人,他明媚的被雨打湿的脸。






她从太平间走出。在一间病房里,吴邪尚昏睡,失血过多加受惊晕厥。她请张小哥去补个晚餐,“难为你一直照顾。我男友自己惹来的仇和债,却牵连无辜的人。”妈妈为吴邪擦拭额头,坐到房外长凳假寐。昏沉间来了一个熟悉声音。她在回忆中搜寻,那样漫长的回忆,原来只是几天前,隔了一百年似的。海客。不知他见了吴邪的脸,是否吃惊。眯眼见他在走廊尽头,和张小哥谈话。


海客道:“我查了几天,他确实是单纯旅游。和我们家毫无关系。但说不准……”


张小哥面色不佳:“他去的都是普通景点。他还是局外人。”


海客应声,许久迟疑道:“我想……他见过你的事,最好忘记。"


张小哥默然。


怎么可能说忘就忘?若有这种方法,她想请求海客也给她来一剂药。可是不能,她要替孩子记住父亲,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能告诉孩子了。


海客走过来,停在她身前。张小哥忽然开口:“她不用,算了。”她刹那福至心灵,睁开眼道:“若有什么需要保密……我能保密。别伤害我,我肚中有孩子。”


于是海客只看了她一眼,进房间里,拿出吴邪的背包,问那小哥:“有什么和你相关的?”张小哥抽圌出一叠照片,捏在手中。海客不放心,伸手进去,又翻了翻。随后他放下包进门。


妈妈隐约听见铃铛声。*她心中忽一痛,这几人所处的那一个,神秘、宏大、薄情的世界,在她眼前露出一角,却已使她难受之极。竟然真的会忘记!她无声哀嚎起来。泪眼朦胧看向张小哥,他捏着那张二人合照,大拇指在吴邪的笑脸上,轻抚过轻按住。他的沉默长长久久,无边无际,整个宇宙朝他重重压下。


这场恐怖的手术,很快结束。张小哥慢吞吞走进房圌中。


妈妈为吴邪整理弄乱的背包。海客走过来,从她手中拿过相机,把胶卷抽走。妈妈沉默,未加阻拦。


张圌海客对她说:“没必要惆怅。张起灵也很快会忘记,时间不远了。”*


他的名字是叫张起灵?不知吴邪获知没有。


她往门里看,吴邪仍昏迷。张起灵在帮他的伤手换绷带,缠了一圈圈。此刻妈妈忽想起那湖心水鸟的比喻。现下吴邪手臂缠绕白纱,更似一只天真的白鸟,他的身影落在张起灵的眼里,他会飞进他心里。


吴邪醒来时,只妈妈陪在床边。他说他很快要回家了,“怎么似乎少了一天,竟然这就要赶飞机。”他白着脸笑笑,“这几天林姐一直陪我游玩,十分感谢,请你一定也去杭州玩。”


他问妈妈:“你是不是要回九龙?”妈妈应是。吴邪茫然许久,说:“请你给那里一位朋友带口信……”他思考了很久,终究想不起要对谁说什么。


就此告别。


在停雪的大街上,店铺广播在高声叹息:“雪停了!雪已停了。这浪漫四天,这大雪与无数情人的告白与热吻,将使我怀念一生……”妈妈望着他背影如倦鸟,她回头看见张起灵,也在不远处目送。后来他也走了,天高海阔各自飞走。






女友痛哭,又羞于擤鼻涕,尴尬地捧着脸。


我安慰她:“我初次听这故事,也十分惆怅。”想到以后是我三人一起分享这秘密,我心中偷偷快乐。


女友擦完涕泪,抱住妈妈圌的手臂问:“他们都忘了对方,以后还有缘分吗?”


妈妈握住她的手,宽慰道,“我曾想过,若我的男友转世,大街上见我,是否有一刹那,心中怀念不已。虽然我去教堂祈祷,但我最信任的,是他在我身上和灵魂里留下的痕迹,有一天他再见我,他将必会被这些痕迹,深深吸引。”


她又孩子气地笑:“可惜我早已决定不理他。”


吴邪还给她讲了一句诗:人生到处知何似?


可惜地忘了前尘,忘了曾跋山涉水,曾有过的人生。一个蜻蜓点水过,一个飞鸿踏雪泥。虽然的确留下波纹痕迹……我没能够生出信心,终究怅然多年。


此时日子已经过得很快。香港回归时我一岁多,妈妈带我去大陆沿海游玩,寻人未果。她回港后,定下心来照顾早点摊,抚育我,期盼我是个高个的男孩。见我不高,她也始终爱我如生命。


我成年后,果然受过很多苦。到另一片大陆求学,人际挫折,事业艰辛,爱情失意。但最后我遇见了女友,我们亦都来到妈妈膝前。我偶尔想到张吴二人,不知他们这些年是否承受许多命运的为难。我祝他们好运。妈妈常说,苦尽甘来。


我也时常陷入落寞,极度的、无限的落寞。尤其在女友对我笑时。


于是我回家,问我的妈妈,更是质问命运:“我好不情愿,这故事只有我们记得。”


妈妈眼角又添皱纹,里面藏着岁月赠予她的无数秘密。她一笑,波纹在眼中荡漾:“可是……我记得,吴邪的背包夹层里,”她快乐地,柔声地与我分享,“有个日记本,没有被拿走。”


我的心猛烈跳动,流下眼泪来。






-完-












*青铜铃铛。


*2000年,张起灵至巴乃,失忆症发作,被越南人当做肉饵放入古墓,为陈皮阿四所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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